人死以后,会看见什么?
寒江站在天台边,低头,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。
脚下是京城中心医院住院部,二十层楼高,地上那些行人像是蚂蚁。
混乱,有序,求着生,等着死。
他正属于“等死”的那个批次。
为他宣判的法官叫做医生,犯罪科目是“骨癌晚期”。
回想自己坎坷的人生。
出生便被抛弃,扔在澡盆里顺流而下。
零下二十多度,他生生熬了一个冬夜,最终被冬泳的好心人救上了岸。他捡回了一条命,可好心人却因为体温过低,淹死在了江水里。
他也因此冻坏了面部神经,就和尸体一样,再也做不出任何表情。
懂事后,每次想到这件事,他都会对救命恩人的死心生愧疚。孤儿院的院长却告诉他,“你的命,是别人换来的,你就该活出两人份来。”
院长给他起名“寒江”,孤儿院的孩子们叫他“死人脸”。他渴望友情,却因为自身怪异而没有朋友。
好在六岁那年,他被一对老夫妇收养。
可麻绳专挑细处断,厄运偏向苦命人。
就在他开始上学那年,老夫妇家中突然遭了火灾,老两口拼了死命才救出了寒江。老婆婆命丧火海,老爷爷重度烧伤,药石无灵。
弥留之际,老人家摸着寒江的脸颊,笑着呢喃,“这事情不怪你,你要活下去,活得比任何人都好。”
寒江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。
再次回到孤儿院,他又多了个“扫把星”的外号,也没有领养家庭敢要他了,可他不在意,不再想着讨好别人,只是更努力的活着。
他废寝忘食地学习,终于在高考中脱颖而出,进入了首都第一学府。
冥冥中自有安排,他被调剂到了哲学系宗教学,主攻法器专业。在这专业上,他表现出极大的天赋,两次代表学校进行海外交流,跳级完成本硕连读,博士学位在身。
可当他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,肿瘤给他下达了死亡预告书。
他攥紧诊断书,脑中回响着医生的话语。
“目前肿瘤已经扩散到了全身,基于现在的医疗条件……”
“寒先生,很遗憾的告诉你,你剩下的时间,保守估计还有三个月。”
“住院治疗是最好的选择,治愈的希望不大,至少能减轻你最后的痛苦。”
“除非出现医学奇迹。”
这是黄医生给他的定论。
“什么减轻痛苦……”他用力搓着脸颊,“我才二十五岁啊。”
他还有大好时光,他背负着三条人命,他想比别人活得更加精彩!
明明已经这么努力地活着,却还是在命运捉弄下被赶着去死。
满腔抱负无处施展,这么多年的隐忍变成狂怒,狂怒又变成深深的疲惫。
“贼老天!你就这么想要我死是吧!好!”
寒江深吸了一口气,将诊断书撕成碎片,随手一洒,纸片像雪花似得飞了满天。
他低头凝视地面,正中央有一处色泽鲜艳的红砖,像是一个旋涡的中心在向他散发引力。他的身形微微晃动,强大的求生欲和对生活的绝望在他脑中天人交战。
突然,他感到后背被人重重一推。
他整个人向前倾倒下去,跌出天台。人群在视线中迅速放大,直面死亡的大恐惧瞬间涌上全身。
强大的求生欲让他疯狂地扭动身躯,可四周全是空气,根本无处借力。
慌乱中,他瞥向天台,顿时一愣。
一张诡异的面孔正在天台上对着他笑。
那人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却鲜红似血,他凝视着寒江的双眼,嘴角几乎咧到双耳。
他在笑什么?
寒江脑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,脑袋重重砸在地上。
“嘭!”——黑暗。
浑身一个激灵,寒江倒吸一口冷气,骤然睁开双眼。
他还没死!
低头一看,他还站在楼顶,脚下是天台的边缘。
一阵寒风吹来,他猛得一个哆嗦,险些摔下楼去。
赶紧往后退了两步,他浑身脱力地瘫坐在地,不断喘着粗气。
刚才是幻觉?
我还没跳下去?
可是这个感觉为什么这么真实?
寒江脑中一片混乱,再抬头去看矮墙,怎么都生不出站上去的勇气了。
“二十楼,六十米,必死无疑。”
针刺般的声音传来,寒江立马回头望去,顿时浑身一紧。
那个脸色惨白却唇色鲜红的人!
那个刚刚推他下楼的人,这会儿又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。
一股寒气直窜脑门,寒江连滚带爬地远离那人,紧靠住矮墙,“你他妈想干什么?”
“我叫陈荣森。”怪人答非所问,那个怪异的笑容就像烙在他脸上,看着分外渗人。
寒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荣森的影子,还在。
他恍然回神,自己怎么会想到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?再者说了,哪怕这世上真有不干净的东西,他个骨癌晚期,害怕这些?
甩甩脑袋,他迅速冷静了下来,没好气地说道:“装神弄鬼,你这人有病吧?”
没想到陈荣森笑着点了点头,“没错,我有病,和你一样的病。骨癌晚期,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,黄医生和我说,除非出现医学奇迹,否则治不好了。”他脸上依旧挂着那个诡异的笑容。
寒江听着熟悉的词句,恼怒地握住拳头,“你偷看我的病历?”
陈荣森没有回答,他只是抬手做了个“推”的动作,“还想再感受一下吗?死亡的感觉。”
寒江心中顿时恶寒,方才面对死亡的大恐怖历历在目。
陈荣森咯咯笑了起来,他的笑声尖锐,就像是用指甲在剐蹭黑板,“知道自己要死了,是不是很不甘心?”
“你他妈!”寒江被他笑得怒气上涌,抬手一拳砸向对方。
陈荣森猛然后退,说是走,更像是飘,明明脚掌没怎么抬起,整个人已经退出了十米开外,整个天台都回荡着他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。
寒江赶紧去追,可刚一抬脚,却发现自己突然出现在了室内。
他错愕地环顾四周,自己居然回到了通往天台的楼梯下。
楼梯尽头那扇通往天台的铁门紧锁着,门上挂着一把大锁,凭蛮力根本不能打开。可他分明记得,自己上天台的时候,大门还没上锁。
难道刚才发生的都是幻觉?
肿瘤入侵大脑,确实会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幻视幻听。
按道理来说,医院的天台绝不会让普通人随意进出,必定会有一定程度上的防范措施。他当时上天台也没想到这茬,铁门随手一推就开了,似乎是有些不合常理。
真的病入膏肓,产生幻觉了?
寒江晃晃脑袋,实在难以分辨真实和虚幻。他只是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分外真实,特别是那个陈荣森脸上诡异的笑容,至今在他脑中晃来晃去。
就在此时,他突然觉得喉咙口一阵干痒,忍不住干呕起来。
这一弯腰,一小卷黄纸符箓居然从他口中喷出,湿哒哒地落在地上。
他心中大惊,还来不及去看符箓内容,耳边就响起了陈荣森阴恻恻的低笑,“想活命的,就来找我。”
寒江迅速抬头,周围根本没有人影。
与此同时,楼道转角处传来黄医生的呼喊,“寒江!寒江去哪儿了?”
声音迫近,寒江赶忙拾起符箓,藏在袖口之下,再抬头,黄医生已经朝他走了过来。
黄医生大概四十多岁,头顶秃了大半,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通向天台的铁门,“不舒服?”
寒江下意识地擦擦额头,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身冷汗。他知道自己现在脸色一定很难看,却不知道该怎么和黄医生解释刚才发生的事情,只能默默摇头。
黄医生注视他片刻,叹了口气,“如果有什么不舒服尽快来医院,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,虽然……”
虽然已经没救了。
寒江心中苦笑,默默点头。
“对了。”黄医生似乎是不放心,又补充道:“千万别相信那些乱塞小广告的骗子。经常有人打着封建迷信的幌子,欺骗像你这种情况的病人。我们还是要相信医学。”
相信医学?
寒江突然有些生气。
医学刚刚给他判了死刑!
可经历过直面死亡的大恐惧,此时此刻,他想要活下去的念头无比强烈。
鬼使神差般,他想起袖中符箓,还有那个陈荣森留下的话,便低声问道:“黄医生,您知不知道一个叫陈荣森的病人?”
黄医生听到“陈荣森”这个名字,脸色顿时一变,“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人?是不是护士们乱嚼舌根?”
陈荣森,居然真有其人?
寒江心中一凛,连忙胡诌道:“不是护士说的,我就是刚刚遇到了他,他说他和我的病症……”
“寒江先生,不要胡言乱语。”黄医生面色铁青,“陈荣森,早在一年前就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