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,身上一阵冰寒,又是一阵火热。
冷得像是九幽地狱,热得如同熔岩里打滚。
右肩上那些痛苦像是一条毒蛇,顺着骨髓爬遍全身。他已分不清是骨癌的疼,还是尸毒的痛了。
半梦半醒之间,更分不清虚幻与现实。
他看到那些浓雾,陌生又熟悉。一团团雾气凝结出面孔来,哭泣、嬉闹、窘迫、愤怒、绝望,人人着相,众生之相。
还有朱东,时近时远,有菩萨慈悲,也有青面獠牙。
转眼间,他又站在祠堂中央。
长幡倒飞而起,打开无数缝隙,每道缝隙交错便是一轮生老病死。
那些幻境都破碎了,长幡化成了飞灰,他在黑暗里,只有头顶一束光亮落下,从他肩膀流淌下去,折射出去,照亮祠堂四壁。
昏暗里四只瑞兽,青龙朱雀白虎玄武,脱去神兽法相,露出蛮兽真身,将黎民百姓烧成灰烬,开膛破肚,挫骨扬灰。鲜血从墙砖缝隙里渗出来,每一滴血都发出哀嚎。
血潮汹涌,寒江动弹不得,它们就一步步漫上来。
脚掌,脚腕,小腿,膝盖,双手,双手,胸膛,脖颈。
他置身于血海腥潮里,只有头顶那一束光。
那一束光如此冷冽,又如此温柔,轻轻化成一句,“寒江?”
“如樱!”寒江骤然坐起,一脑袋撞在朱东脸上。
“哎呦!”朱东捂着鼻子,痛得在地上打滚。
寒江环顾四周,茫然失措。
他们不知何时回到了浓雾里,雾气黏着在身上,与往常一般湿润。他上身衣物被扒开,肩膀上缠了一圈绷带。他认得,是从他登山包里拿的。
背脊上那股剧痛却是没了,四肢还有些酸软,脸颊额头稍稍发烫。
身下用枯枝残叶堆出一张床来,四周已经打扫干净,身旁点了一团篝火。七八只黑色利爪扔在镊子旁,地上鲜血淋漓。
寒江回过神来,应该是朱东救了自己。
“清醒点没有?”朱东在他面前晃着手掌,“认识我是谁吗?”
寒江点点头,下意识地摸向右肩,包扎得非常齐整,朱东的手法不错。
“我在学校里学过急救的。怎么样?包扎得不错吧。”朱东邀功似的挺起胸膛。
“你会解毒?”
朱东抓抓耳朵,“如果是其他毒药我还真不会解,但是那个秦学军的尸毒,整个林子里都是解药。”他拿出水果刀,在一旁树皮上划了一道。
乳白汁液从破口流淌出来,“你别看这些鬼眼树长得丑,它们的汁液专解尸毒。”
这就是所谓的生克制化吗?毒蛇出没百步之内必有解药。
“谢谢。”寒江穿起外套,“这种汁液该怎么样?内服还是外敷?”
“内服就可以了,就是口感不太好。”朱东不解道:“你问这个干嘛?你身上的毒应该已经解开了,要是喝的太多,这些汁液原本就是有毒的。据说,每个树下都有一具尸体,这些鬼眼树就是吸取了尸体的养分才长高的。”
脱离了危险,朱东有些话痨,“你看看这些树,看起来就怪里怪气的。哪里像树啊,根本就是一具具尸体,被树根吸收了,又一个个从地理回了魂。”
寒江摇摇头,取出一个矿泉水瓶,在树上扎了个洞接汁。
朱东不明白他干什么,凑过来看,“你想带些汁液出去卖?或者给别人研究?”他挠挠头,“这说不定能做成一个生意,不过我听说这些汁液只要晒了太阳就没用了。”
寒江没有接话,转而问道:“纸扎村在哪个方向?”
朱东警觉起来,后退了半步,“你问这个干什么?”
寒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,“在哪个方向?”
“你疯了!”朱东急得跳脚,“你还想回那个鬼地方去?大哥,我们才刚刚逃出来,你这么急着去投胎嘛!”
寒江摇摇头,“白如樱还没出来。”
朱东脸色微僵,目光移向别处。
寒江叹了口气,“告诉我方向,我要回去救他。”
朱东低垂脑袋,浑身一颤。
他突然暴起,一巴掌推在寒江肩上,“回去!回去!回去!回去干什么?回去送死嘛!就连白如樱都逃不出来,我们两个小蚂蚱回去蹦跶什么?一起死吗?”
矿泉水瓶里装满三分之一,被朱东这么一推,又洒出去大半。寒江没有说话,甚至一眼都没看他,默默对准树洞,继续接着解毒汁液。
朱东满脸愤恨,又去推他。
这次寒江动也不动。
朱东整张脸垮了下来,“寒江,我知道你舍不得白师妹,你觉得自己欠她一条命。我也欠她一条命,我还欠你一条命呢!可咱们这条命就是人家换来的。咱们要是再回去白给,岂不是让白师妹的牺牲都白费了吗?”
一处树洞汁液流干了,寒江又捅了一个,却是不理朱东。
朱东又是生气,又是无奈,“寒兄弟,要不这么着。你听我的,你现在身上伤还没好,我们俩也不是那些邪物的对手。你听我的,我们先离开这里。我有钱,等我们到了外面,我花重金请大师出山,咱们再回来扫荡那个鬼村子,给白师妹报仇!怎么样?”
寒江收集满了汁液,拧紧瓶盖,然后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“为什么要等到报仇?”
朱东一时语塞,支支吾吾道:“都这么久了,她估计……”
“只是估计。”寒江收起解毒汁液,背上登山包,抬手拍了拍朱东的肩膀,“你自己回去吧。”随即,他选了个方向,朝雾中走去。
朱东看着他渐行渐远,忍不住连连跺脚,“寒江!你这个疯子!你回去也是送死!”
寒江脚步一顿,没有回头,“我是骨癌晚期,本来就没多久可以活了。”他仰起头,眼前灰蒙蒙一片,深深吸一口气,把这些浓雾吸进肺里。
“如果我注定要死,那我希望自己,死而无憾。”
“走了。”寒江摆了摆手,丢下朱东,继续迈步向前。
……
浓雾里四面八方都长得一样,天上见不到阳光,自然不能通过光影变化来确认方向。
好在寒江也不是全无线索,他在离开篝火时,仔细观察过四周环境。
朱东掩盖过脚印,枯叶堆里并未留下脚印,但还是留下了不少痕迹。以朱东的体力,当时带着寒江逃跑,肯定不会跑出太远,只要顺着这些痕迹倒退回去,应该很快就能走出浓雾。
寒江肩膀上还隐隐作痛,毒应该已经解了,就是伤口尚未愈合。他顾不得这些,只想快点找回村子,哪怕早回去一刻都好。
蹲下身再次确认痕迹,寒江突然觉得背后一寒。
某种凝视出现在他背后,一段悲泣拖着戏腔紧随而来。
寒江心底一颤,他知道自己又被戏班子盯上了。
这次,他身上只有一张清醒符箓,根本无法护体。
怎么办?
跑!
完全没有回头,寒江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向前狂奔。
戏台的活动范围仅限雾中,只要离开浓雾,就能逃脱对方的追踪。
然而这次,对方的应对比他经历中更加激烈。
寒江仅仅跑出五步,就感到背后阴气已经贴上了背脊,紧接着搭上肩膀。他用余光观察,就能瞥见肩头上按着一只若有似无的手掌,指尖涂满鲜红,看起来诡异莫名。
完了!
寒江心中惊呼,只觉得四肢都被寒气入侵,如同冰雕一般僵硬。
便在此时,身后传来一声暴喝。
“妖孽!放开我兄弟!”